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撥雲見晴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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撥雲見晴(二)

欽安殿。

紅梅點點,寒香陣陣,夢齡攙著周太後穿過林間小徑,透過搖曳的枝條,隱隱瞧見浮碧亭前立著一人,挺拔修長,著一襲淡藍道袍,含笑凝視亭前那株長高的柳苗,在怒放的梅花掩映下,更顯仙風道骨,飄然出塵。

“兔崽子!”

周太後撇開夢齡,噔噔噔到了他跟前兒,擡掌便去呼他腦袋:

“這麽多年,也沒個信兒,你還知道回來啊?”

他不閃也不躲,眸中蘊著暖暖的笑意,由著她打,見狀,周太後倒慌了,忙去捏他的臉:

“天,不會在外邊發生什麽意外,腦子變傻了吧,怎麽不知道躲呢?”

他笑著搖搖頭,擡手撥開她手腕:

“姐,身板不錯,下手還那麽有勁兒。”

“切。”

周太後白他一眼,瞥見肩頭風塵,再看看他疲憊的臉色,又心疼起來:

“說你傻你真傻,路上也不知道歇一歇?”

“不歇你還罵我呢,歇了你更得罵。”

“呸!就你懂!”

姐弟倆絆著嘴絆著嘴,卻都笑了起來,笑著笑著,又同時濕了眼眶,輕輕抱在一處,哽咽不語。

再分開時,周太後已老淚縱橫,哭得直不起腰,二十多年來的委屈與思念,盡付淚水之中。

“好了,大過節的,別哭了。”

周辰安拍拍她的肩,快速眨了眨酸澀的眼睛,把淚花眨回去,才揚聲喚道:

“靈香,快扶太後去坐一坐。”

“誒!”

姚靈香的聲音裏也泛了絲哭腔,忙過來攙住太後往亭中坐去,與周辰安目光相碰時,兩人眼角眉梢流出親切之意,極有默契的微笑著點了下頭。

安置好姐姐,周辰安方轉過身,面朝夢齡,浮起一個和善的微笑:

“夢齡。”

夢齡如置夢中。

雖為師徒,可兩人也不過一面之緣。

他之於她,更多的是一個久遠的意象,存在於模糊的記憶中,好似畫中之人,朦朧淺淡,從不真切。

此時此刻,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,倒比回憶中多了距離。

她局促的站在那兒,怯生生地喊:

“師父。”

周辰安瞧出她的心思,故意笑問:

“一晃長成大人了,送給師父的五彩繩編好了嗎?”

“早就編好了!”

夢齡忙答,指指仁壽宮的方向,認真比劃:

“就在我的箱籠裏放著呢,你的大一些,阿蓮的小一些,我分得清清楚楚,絕不會弄混。”

“夢齡真棒!”

周辰安目露嘉獎,用哄小孩子的語氣誇她:

“許諾的事,就一定會做到。”

夢齡仿佛又回到那個拜師的上午,先前的生疏煙消雲散,呲起一口小白牙,重重點頭,響亮地應:

“嗯!”

師徒二人相視而笑之時,林外內侍通傳:

“萬歲駕到——”

夢齡臉色微變,急聲提醒:

“師父,太子他——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周辰安溫聲打斷,慈愛地拍拍她的肩:

“剩下的交給我。”

他的話好似定心丸,夢齡一下有了主心骨,不再慌亂,隨他一道迎向徑口,對著急步趕來的帝王行禮:

“參見萬歲。”

“快快請起。”

人未到,聲先至,年過四十的皇帝失卻君王的穩重與威嚴,心急如焚,一路狂奔,轉眼間到了近前,伸手便要去扶日思夜盼的親人,卻因氣力虛弱,步伐又邁得太大,腳下一磕絆,整個身子向前趔趄摔倒,引得隨行內侍驚呼:

“萬歲——”

幸好周辰安眼疾手快,擡臂穩穩將他扶住:

“小心!”

眾內侍松了口氣,呼啦啦跪下:

“萬歲恕罪!”

皇帝充耳不聞,緩緩擡起一雙因連日失眠而浮腫翻紅的眼眸,瞪大了瞳孔,仔細去瞧面前的人。

眼神交匯,相顧無言,時間恍若在這一刻凝固。

半晌兒,皇帝咧開嘴,笑得宛如天真的孩童:

“小時候,舅、舅舅也是這樣接著我。”

周辰安鼻子一酸,擡手捋了捋他鬢間來不及梳攏的碎發,目露疼惜:

“歲月無情,你憔悴了許多。”

皇帝霎時紅了眼圈兒,像個委屈的孩子,微微哽咽:

“還、還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周辰安像從前那樣摸摸他的腦袋,笑容和煦如春:

“怎麽會?舅舅一直記掛著你呢。”

皇帝展顏,蒼白的臉色泛起些紅潤,約莫是太過激動的關系,一時岔了氣,低首咳了起來。

周辰安趕緊來給他順氣:“怎麽病了?”

浮碧亭內的周太後擱下抹淚的絲絹,忍不住接話:

“他那是老毛病了,但凡姓萬的不理他,就渾身不得勁兒,吃也吃不好,睡也睡不下,再好的醫官也沒轍。哼,也不知那個女人施了什麽法術,竟教他這樣中邪!”

周辰安嘖了她一聲:“什麽法術不法術,他這是心病。”

皇帝點點頭,掌心搭在他的臂間,似小時候那般露出依賴之情:

“這些日子好、好難熬,我無時無刻不盼著你回來,想著,只要你回來,我、我的病就好了。”

周辰安嗯了一聲,扶著他往浮碧亭來:

“別在風口吹著。”

紅梅環繞,熏籠裏的炭火劈劈啪啪,紅爐煮茗,紫砂壺中水聲泊泊,浮碧亭內暖意融融,漫著幽幽茶香。

四人圍坐在石桌前,朱見深張了張嘴巴,鼓起勇氣問:

“舅舅,那畫——真、真是你留給我的信嗎?”

周辰安迎視他的目光,鄭重點了下頭:

“是。”

濃烈的失望在眸底蕩開,朱見深緩緩垂下眼皮,整個人癱坐下去,仿佛墜入萬丈深淵。

周太後恨聲道:“你與她素無怨仇,還曾同舟共濟,我做夢也想不到,有一天,她會勾結妖道,害得你浪跡天涯!”

“世事如棋,人心如水,哪有一成不變的事情呢?”

周辰安淡然一笑,拎起茶壺,斟了四盞熱茶,依次放至四人面前:

“成化初年,皇後被廢,我曾寫信勸誡過萬歲,想來那時她便對我生出不滿了。成化三年,她的孩子去世,傷心欲絕,約莫也是從這兒徹底墮落,愈發心狠手辣,同年老天師去世,張元吉入朝,兩人由此搭上了線,只是當時還未對我起殺心,直到成化四年——”

他瞟向自己親姐姐,親姐姐一怔,懵懵地問:

“咋地?跟我有關吶?”

“你們婆媳之間水火不容,便一趟趟派人請我回去,起初我不想趟這渾水,只是勸你收起性子,莫要和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計較太多。但我次次拒,你次次派,後來回想,張元吉早就暗中傳信於她,她瞧你那不把我煩回去不罷休的架勢,心中定然不安,便與張元吉謀劃在一處。再後來,我聽說了她殘害皇嗣的傳聞,決定回京,張元吉借著送行之名,設局要我性命,好在我中途察覺不對,及時帶了家眷逃走,才幸免於難。”

“哦~”

周太後恍然,隨即紅著眼抓住弟弟手腕,內疚不已:

“都怪姐姐辦事不妥當,對不住我的好弟弟。”

周辰安呵呵一樂,反手拍拍她手背:

“辦事妥當就不是我姐姐啦。”

“呸!你這兔崽子!好不容易給你認個錯,還來損我!”

周太後大大翻了個白眼,心中那抹沈重的內疚隨之化解。

一直旁聽的夢齡默默算著時間線,禁不住問:

“師父,你第一次來我家,便是那年嗎?”

“是。”周辰安微笑頷首,“那年我悄悄回京,後有張元吉派人追殺,前有禦馬監的人堵截,面聖無門,便和家眷分成兩路逃往紫荊關。為了迷惑追兵,我特意繞道興濟,途中遇到了你爹爹,結下了緣分。”

“原來師父一家就在紫荊關,怪道那年我們搬家,你收到風聲就來了。”

“也是湊巧。萬貞兒一心想斬草除根,總派禦馬監的人到河南采辦,暗中查訪我們的消息,許是連著幾年一無所獲,她開始換地方。成化十一年,我們聽說禦馬監要來保定府采辦,料想她是對此地起了疑心,趕緊連夜搬家,路上聽說了你家的事,我就把家眷安置在附近,獨自前去慰問。”

說到這裏,周辰安望向夢齡,眼底帶笑:

“誰知道遇見了你,看了你的命格,我就想,也許我可以埋顆種子,說不好會發芽滋長,最後連成藤蔓,助我回去呢?”

“哎呀,這趟去得真值!”周太後拍手樂道,“埋顆種子不說,還給我送一孫媳婦兒。”

夢齡面色緋紅,羞怯低頭。

周辰安的目光又落到亭前那株掛滿紅綢的柳苗上,由衷感慨:

“冥冥之中自有天定。”

周太後又拍拍他:“誒,那你們搬哪兒了?”

“金華不敢去,思索過後,我們搬去了青州府諸城縣。”

“青州府諸城縣?幹嘛躲那兒?”

周太後正不解著,始終沈默的朱見深驀地擡眸:

“貞、貞兒姐姐的老家?”

“嗯。”周辰安點頭,“龍虎山乃道統之首,天下道觀怕是都有張元吉的眼線,我也只好扮作平民,混入百姓之中。想來想去,兩京十三省,貴妃最不可能派人去找的,便是她的老家了。”

“哦~”周太後恍然。

“妙啊。”

夢齡亦擊掌讚嘆,忽地想到一處,忙道:

“說到張元吉,他曾扶鸞請神,拿個銅鈴隔空寫出個儲君不祥兇兆示喪,師父,咱們龍虎山真有這種法術嗎?”

她當然曉是磁鐵作祟,但沒有證據,加上太子又失寵,不好直接揭開,便趁此機會,請周辰安出面。

“當然沒有。”

周辰安話音方落,周太後急聲催促:

“裏邊究竟是什麽貓膩,你快跟皇帝說說,教他看清楚張元吉這個妖道!”

周辰安微一沈吟,向朱見深道:

“萬歲,可否容我見張元吉一面?”

袇房。

看守門口的兩名道童齊齊向周辰安行過禮後,輕輕為他推開房門。

緩緩踱步進去,屋內窗扇緊閉,昏暗的光線下,張元吉靜靜坐在椅中,雖已落敗,身姿卻依舊挺拔,不失天師風範。

聽得腳步聲近,他擡眸望來,眼神中未見絲毫的恐懼與懊悔,倒是一片坦然從容,微微笑道:

“師叔,這一局棋,終究是你贏了。”

離他約有一丈時,周辰安站定,淡淡俯視著他:

“孟陽,打你走錯道的那天起,便註定會迎來敗局。”

“哦?”張元吉輕笑一聲,“我的敗局,難道不是從出生那天就已註定嗎?”

周辰安瞳孔一震:“你——”

“不錯,我聽到了。”

張元吉定定望著他,唇角笑意不減,眸底卻漫出一縷悲涼:

“你回來那天,爺爺囑托你的話,我全聽到了。”

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下午,聽說離山七年的周師叔回來了,他高興得像只猴子,一路又跑又跳,然而趕到爺爺的院門前,守門的道童竟不許他進,非要他等在外邊。

這怎麽行?

他盼了七年,總算盼到師叔回來,那是一刻也等不了。

正門不讓進,就繞到後院去,趁著沒人,悄悄爬過墻,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爺爺寢居外,不想聽到了他們的對話:

“辰安,孟陽這孩子,命帶喪門,梟印奪食,恐怕將來會敗壞龍虎山名聲,令正一派蒙羞啊。”

“師父,若加以引導,教他向善,能否破了此命格?”

“唉,為師倒是想,可惜有心無力啊。有時見他行事乖張,數落幾句,他嘴上應承,私下卻我行我素,為師這一把老骨頭,實在看不住啊,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。你乃當朝國舅,又與孟陽親近,還望你多多教導他,引他走向正道,若他冥頑不靈——唉,就請聖上廢了他的天師之位,以保我門派安寧。”

“是,辰安謹記。”

藏在窗外的少年眼眸一點點黯淡下去,滿腔驚喜消退,被濃烈的失望填滿。

“我盼了七年,盼著我最喜歡的師叔回來,繼續當我最貼心的玩伴,卻沒想到,盼回的是克星。”

唇角諷笑愈濃,張元吉的瞳孔裏泛起隱隱淚花。

周辰安不禁想起那個下午。

和老天師敘完話,推門而出時,少年靠著墻角沖他招手,笑得一臉燦爛:

“師叔,你終於回來了!”

“孟陽,都長這麽高了!”

他含笑走過去,少年興奮撲來,誰料膝蓋淌著血,許是吃痛,身子一歪,不受控的往前栽,他忙奔上前扶住:

“受傷了?”

“嗨。”少年不以為意地摸摸頭,笑道:“急著來見你,不小心磕著了,一見到師叔啊,孟陽都忘了疼了。”

他又感動又心疼,默默撕下一塊布條,為他包紮好傷口,而後貼心地蹲下身子:

“師叔背你。”

少年乖乖趴在他背上,像只溫順的小狗,緊緊抱住他,小腦袋靠在他的肩頭:

“師叔,我爹死得早,從小到大,我都沒見過爹爹長什麽樣子,後來你到了龍虎山,常帶著我玩,我就想,爹爹是不是長你這樣呢?”

“瞎說!我到龍虎山的時候才十五歲,那會兒你都三歲了,算一算,要有你這麽大兒子,我起碼得十一歲成婚!十一歲,毛都沒長齊呢,我怎麽和人生孩子?”

“哈哈哈哈......”

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山間小道上,兩人有說有笑,親密無間,真如親生的叔侄一般。

龍虎山上下皆言,他一回來,張元吉就似轉了性,處處依賴不說,待人處事,寬厚大度,慷慨仁善,好得不像話。

老天師倍感欣慰,他亦放下心,暗暗松了口氣。

可是如今——了然一切的他自嘲地笑了下:

“傷是裝的,依賴是裝的,乖巧懂事都是裝的。”

“不,依賴不是裝的。”

張元吉搖頭,笑著流下一滴清淚:

“師叔,下令放火時,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,為什麽爺爺選中的克星,偏偏是你呢?為什麽你和爺爺,不能像張夢齡那樣,堅守如一,不離不棄,始終站在我這邊呢?當年你若不應那一聲是,你若支持我向張懋嘉後人尋仇,我又怎舍得對你動手呢?”

“常言道: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。越是為你好,才越勸誡管束,免得走到覆水難收回天乏術那一步。誰成想所費心血,到了你這裏,都化作了怨。”

說著,周辰安垂下眼簾,斂去眸底悲傷,長長一嘆:

“都是命啊。”

“不,你認命,我不認命!”

張元吉拍椅站起,聲音激動:

“我要站在最高處,與天鬥!我只恨當初不夠心狠,沒早點下手,不然,我還是龍虎山的天!”

周辰安緩緩擡起泛紅的雙目,望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師侄,眼神失望至極,須臾,點了點頭,淡淡道:

“好,你喜歡當別人的天,那往後在獄中,也會有人來當你的天。當你被別人踩在腳下痛不欲生時,你就會明白,世上萬物皆有因果,種下什麽因,便得什麽果。”

說罷,周辰安轉過身,頭也不回的離開。

那背影帶著無盡的決絕與傷懷,與當年重逢時正面迎來的熱忱欣喜判若鴻溝。

張元吉呆呆佇立在原地,有一瞬恍神,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巴,想再喚一聲師叔。

砰——

隨著一聲沈重的悶響,門扇無情關上。

如同命運的捉弄,殘忍地斬斷過往情誼,將兩人徹底隔開,徒留一室淒涼。

立在門外的周辰安輕輕閉上眼睛,長長勻了口氣,平覆好心緒,覆又睜開雙眼,吩咐一側小宦:

“給我取兩樣東西來。”

浮碧亭。

一塊托盤上,黃沙平坦鋪開,周辰安手裏端著一個茶盞停於上方,一下一下地平移,黃沙隨著他的動作,現出一個吉字。

接著,他放下茶盞,手掌一翻,現出戴在中指上的一枚戒指,解釋道:

“這枚戒指乃磁石制成,黃沙藏有鐵屑,一靠近,必然受磁石所控。做完法,只要及時弄亂沙粒,再趁你們不註意,悄悄褪下戒指藏於袖中,便找不出端倪了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周太後茅塞頓開,又面向朱見深,一臉憤然:

“我兒,你現下明白了吧,什麽儲君不祥兇兆示喪,哼,就是張元吉在放屁!”

朱見深亦是一臉失望,當場下令:

“傳、傳朕的旨,革去張元吉天師之位,貶為庶人,發、發配肅州。”

“是。”一名宦官應聲退下。

夢齡大喜,趕忙趁機進言:

“萬歲,殿下冤屈已洗,是不是可以放他出來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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